晚清开埠以后,西风东渐,大量西洋外交人员来到了古老的中国。为了工作和生活,他们学会了地道的汉语和方言。他们顺此门径,进而研究中国的语言、文学和历史。他们对中国文化非常痴迷,不但取了汉名,甚至把爱好放在了主业之上,乃至学有所成,转型为大学教授,成为了专业的汉学家。这部分人员,现在常被称作“领事馆汉学家”。被誉为“19世纪英国汉学三大星座”之一的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正是这群人中的杰出代表,“20世纪头30年最流行的一部巨型汉英词典”——《华英字典》(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则是他的代表作品。
翟理斯
立志编撰工具书的领事官
翟理斯出生于英国牛津的一个文人世家。1867年初,经父亲朋友的推荐,翟理斯参加了英国外交部驻华使领馆工作人员的选拔、培训与考试,后被任命为翻译学生,被派遣到北京。翟理斯开始在北京学习汉语,最初使用的工具书有三本。第一本是马礼逊《五车韵府》。翟理斯初学汉语时,曾经孤零零的一个人呆在一间房间里,面对一个根本不会说英语的老师,唯一可以帮得上他的忙的就是马礼逊的《五车韵府》。正因为如此,他后来在编撰汉语工具书时,才能设身处地地为初学者考虑。同年,威妥玛(后来成为剑桥第一任汉学教授)编撰的《语言自迩集》出版, 很快成为当时英、美各使馆工作人员学习汉语的必备教材。此书创立的拉丁字母拼写拼读汉字的方法,被称作威妥玛拼音。这是翟理斯学汉语的第二本工具书。第三本是中国儿童启蒙读物《三字经》。
三字经
《三字经》也是翟理斯第一部翻译作品,1873年在宁波初次任职时就完成。图为1900年出版的二版。目前资料表明,南宋嘉定年间,此书就已经在庆元府(今宁波市)慈溪县流传。
学习汉语后,作为初学者的翟理斯就萌发了编辑汉语工具书的想法。他晚年曾说:“从1867年算起,我主要有两大抱负:1、帮助人们更容易、更正确地掌握汉语(包括书面语和口语),并为此做出贡献;2、激发人们对中国文学、历史、宗教、艺术、哲学、习惯和风俗的更广泛和更深刻的兴趣。如果要说我为实现第一个抱负取得过什么成绩的话,那就是我所编撰的《华英字典》和《古今姓氏族谱》”。从这番话中,我们不难看出《华英字典》在作者本人心目中的地位。
年轻的翟理斯也对统一汉语拼法开始有了相当深刻的认识,“尽管威妥玛拼法还存在着种种不足,但是在领事馆和海关颇受欢迎”,“尽管标准拼法有缺陷,但是,自编音译方法的个人如不使用标准拼法的话,只能阻止前进的步伐”。他开始有意识地思考和改进汉语拼音的方式。
他马上开始为实现自己的目标而努力了。1872年,学习汉语尚不足5年,翟理斯就出版了第一本汉语学习著作——《汉言无师自明》(Chinese without a Teacher:Being a Collection of East and Use Sentences in the Mandarin Dialect with a Vocabulary)。如果说《汉言无师自明》是为西方人掌握汉语口语提供了一条便捷之路的话,而《华英字典》的完成则为外国人学习汉语书面语提供了巨大帮助。
1874年起,翟理斯开始着手收集编撰汉英字典相关资料。1888年,他在结束休假准备返回中国时,向英国外交部提出了申请,说如果可能的话,请将他派驻宁波或镇江,因为这两个领事馆的工作十分清闲,有利于他编撰《华英字典》,事实上此时他早已住在宁波了。除了清闲外,还有个原因是他对宁波相当熟悉。1873年,他就曾在宁波任职;1880年,在厦门担任领事期间,他还曾义救一批宁波未成年少女,为他在当地博得了足够的声望。英国外交部便顺水推舟,派他前往宁波领事馆任职。
英国驻宁波领事馆旧影
翟理斯在宁波
两大汉学家通力合作的成果
来到相对清闲、寂静的宁波,为他编写《华英字典》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翟理斯来到这里之后,很快就投入了字典的编撰工作。翟理斯把编撰字典当成首要事情,任期内,除了给英国驻华使团提交了四份常规报告和一份强制性的年度贸易报告之外,翟理斯什么都没有做。
而这部巨型字典工作量巨大,他便邀请庄延龄(Edward Harper Parker)来做关于汉语方音方面的工作。在这里,有必要提一下庄延龄。庄延龄也是英国领事官,汉学家,他对汉语方言学习和研究有着相当高的造诣,据说可以和来自任何一个省的人用当地的方言进行交流,这显然有些夸张的成分,但却可以显示其在讲汉语方言方面是非常擅长的。《中国评论》是清末在香港出版的一份英文汉学期刊,被称作西方世界第一份真正的汉学期刊。庄延龄在此刊发表了多篇论文,包含了汉口方言、 北京方言、 客家话、福州话 、扬州话 、温州话 、宁波话等多种方言。他被当时人誉为“研究中国方言的最高权威”。正因为如此,翟理斯便邀请其帮助做汉语语音方面的工作。
庄延龄
1892年1月至11月,上海别发洋行出版了共三卷的第一版《华英字典》。字典出版之前,很多书商都不看好,拒绝赞助或购买;然而问世之后,很快成为外国翻译学生人手必备的日常工具书。因为字典的实用性实在太强,它包含了12个地方的汉字读音,这也是字典的重要特色。字典由庄延龄用威妥玛方案标注了各地方言音和域外汉字音,分别用大写英文字母C(广东)、H(客家)、F(福州)、W(温州)、N(宁波)、P(北京)、M(华中,即汉口)、Y(扬州)、S z(四川)、K(高丽)、J(日本)、A(安南)等表示。翟理斯所选择的方言都是比较有代表性的方言,尤其是开埠港口的方言。在19世纪,宁波这样的开埠港口,只有少数读书人懂得官话,地方盛行的通常不是北京官话,而是本地方言。一些翻译学生在英国驻华公使馆学了北京官话之后,来到了条约港口,却发现自己所学的官话原来根本就用不上。所以,字典受到如此欢迎,也就不奇怪了。
1892初版《华英字典》
1892初版《华英字典》例字
从字典正文的例字可以看到字典包含了9种方言读音和3种域外汉字音。
初版《华英字典》的诞生也被认作是威妥玛拼音方案修订和确立的标志,“威妥玛式”拼音因而又被称作“威妥玛——翟理斯式”(英语:Wade–Giles system)。1906年春季,上海举行了帝国邮电联席会议。会议决定对中国地名的拉丁字母拼写法进行统一和规范,并决定基本上以翟理斯所编初版《华英字典》 中的拉丁字母拼写法为依据。只是为了适合打电报的需要,会议决定不采用任何附加符号(例如送气符号等),它被称作“邮政式”拼音,是威式拼音的变体。翟理斯年轻时统一汉语拼音的目标终于实现了。
在现代汉语拼音推广之前,“威妥玛——翟理斯式”拼音法盛行了近百年,直至联合国于1977年起正式改用汉语拼音拼写中国大陆地名。不过,纵然汉语拼音已跃升为国际中文交流的通用标准,但许多过去已广泛使用并成为英文外来语的中文词汇,仍以威妥玛拼音的方式出现,例如:功夫(Kungfu)、太极(Taichi)、道教(Taoism) 。《功夫熊猫》海报上英文功夫一词用的即是“威妥玛——翟理斯式”拼音“Kungfu”。
《功夫熊猫》海报
不断完善的历史巨著
初版《华英》字典虽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还存在着错误太多的毛病,由此带来了大量的质疑和批评。最激烈的就是来自于合作者庄延龄。面对庄延龄的激烈批评,翟理斯曾不得不写信给庄氏寻求和解。
于是,第一版出版之后,翟理斯就开始修订《华英字典》,这项工作整整持续了二十年的时间。这二十年来,翟理斯不断地修改错误,删除重复的部分和多余的部分,编制了一张勘误表。
1909年至1912年,经过修订后的第二版《华英字典》陆续分卷发行。第二版的页数是PP.xviii+84+1711=pp.1813页;而第一版的页数则是pp.xlvi+1415=pp.1461页,足足增加了398页。这部巨著共收汉文单字13848个,每个单字都有编号并给出其多项英文释义,多字条目的收录数量更是超过了在此之前的任何一部汉英词典。他认识到单个汉字的意思是复杂多变的,于是他在序言第二版指出:“不可能用单纯的释义方式将单个汉字丰富的意思讲清楚。”他还引用了一位教授的话,对汉字加以形象的比喻:每个汉字“就像一只变色龙,它依据周围的环境确定自己的颜色。”就是说汉字只有在组成词或词组才能有自己确切的意思。因此在第二版中他补充了大量的词汇。这些新词汇主要来源于日常所阅读的中国古籍和当代书籍。
1912二版《华英字典》
它的检索手段也是比较完善的。正文按威妥玛拼音系统的拉丁字母顺序排列。同形异音字互设参见项。另设汉字偏旁部首索引,读者可以按汉字部首笔画检索。整部词典设有多种附录,包括6 个有关中国历史、地理、文化,内容极其丰富。它对中国文化的传播和西方人学习、了解、研究中国文化起到了重要的桥梁作用,对汉学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字典影响了几代外国学生。加拿大汉学家福开森在评价翟理斯时也曾说,“他最大的成就在于使学习中国语言和文学变得容易多了。在这个方面,曾经在中国生活过任何一个西方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二版《华英字典》官职等级标志表
二版《华英字典》附录——官职等级标志表,列出了清朝一至九品文武官员官帽上顶子的颜色与质地,官服上补子图案说明。
《华英字典》被认为是翟理斯一生最大成就。他返还英国之时(在初版诞生后),就已经顶着大汉学家的光环。1897年,他全票当选为剑桥大学第二任汉学教授,坐上首任教授威妥玛逝世后空出的位置,一坐就是三十多年。1911年,为表彰二版《华英字典》的贡献,法兰西学院决定向翟理斯颁发了汉学工作者梦寐以求的儒莲奖。
二版前言里,翟理斯曾用汉字成语“饮水思源”表达他的心情,这点也体现在他的作品之上。他成就的取得,与他在宁波工作的时光是密切相关,以至于他的著作上,经常在自己姓名下面写着“剑桥大学汉学教授及大英帝国驻宁波前任领事”的头衔。可惜的是,今天,在车水马龙、行人如梭的宁波老外滩,几乎没有本地人知晓,百年前这里生活着一个名扬中外的汉学巨匠,诞生过一篇恢宏巨著《华英字典》。
英国领事馆旧址碑牌
英国驻宁波领事馆今貌
参考文献:
董守信:《翟理斯和他的华英字典》,《津图学刊》,2002年第2期
王绍祥:《西方汉学界的“公敌”——英国汉学家翟理斯(1845—1935)研究》,福建师范大学,2004年4月
王国强:《庄延龄与翟理斯〈华英字典〉之关系》,《辞书研究》,2008年第1期
张如安:《历史上最早记载〈三字经〉的文献——〈三字经〉成书于南宋中期新说》,《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
卞浩宇:《晚清英国来华外交官与近代对外汉语教学——以威妥玛、翟理斯为中心》,《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14年11月第12卷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