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制壶人生：大墙里的紫砂壶制作者反思真实与虚假

“做壶容不得半点虚假，从最一开始的上泥就要诚。出现问题如果不纠正，而是投机取巧地遮掩，就算一时骗过了别人也骗不过自己，而且问题总会显露出来，逃不过的……”楚某学了8年紫砂壶制作，这番体会不仅是他对制壶经验的总结，也是他对自己前半生的感慨以及对罪错的反思。

2015年，上海市宝山监狱艺术矫治中心开展紫砂壶制作项目，旨在运用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教育改造服刑人员，磨炼服刑人员心性，同时探索教育矫治和产学业一体化道路。楚某即是第一批参加紫砂壶制作项目的服刑人员。这些年来参与紫砂壶制作项目的服刑人员几乎都和楚某有一样的感慨，他们学的不仅是制壶的技术，更是做人的道理。

“制壶只能一步一步来”

宝山监狱的紫砂壶制作项目目前有11名学员参与，每个人都能独立制作成品壶，其中三名学员的工艺水平获得业内人士的肯定，有2把紫砂壶作品曾获江苏省紫砂壶制作比赛金奖，有一把作品在2022年上海市监狱管理局组织的习美艺术展评比中获得优异成绩。

这把在习美艺术展获奖的紫砂壶作品以“迎接新时代”为主题，在壶身上雕刻了时代列车、百花争鸣等元素。负责壶身雕刻工艺的就是楚某。

作品得到认可，楚某很高兴，觉得是对自己的一种激励。而让他更有感触的是，这把作品让他重新感受到了信任的重要。曾经，他就是利用别人的信任犯罪，如今他反省自己，重拾诚、信，才能够获得他人信任，合作完成获得认可的作品。

楚某是十多年前因为合同诈骗罪到宝山监狱服刑的，当时才三十出头的他面对十余年刑期很是茫然。

“以前就是个急躁的性子，干什么都追求效率，想快一点，赚钱也是。”楚某自嘲地笑着说，“只考虑自己，想立竿见影，结果就坏了规矩。”

服刑后的楚某发现一切都“快”不起来了，从前急功近利，现在却要学着脚踏实地。尤其在2015年参加紫砂壶制作项目后，楚某的感受更明显。

“没有捷径可以走，只能一步一步来。”楚某说，刚接触紫砂壶制作的时候，他总是很着急，越是着急越是无法把泥条、泥片打均匀，每一步总有或大或小的问题。经过民警的点拨，他才发现，不是自己手笨，而是没过去“心理关”。

习惯于“快”的楚某开始吸取教训，回忆小时候学习篆刻的经历，重新学着耐下性子。而这些回忆也让楚某想起了父母曾对他的殷切期盼。篆刻就是喜爱艺术的父母建议楚某学的，当时的楚某也很喜欢相关文化，于是作为兴趣学了一段时间，可最终他没能按下内心的躁动，被眼前浮华吸引，走上了让他后悔的一条歧路。

学习紫砂壶制作约半年后，楚某终于做出了一把让自己满意的壶。走出心理难关的他后来又“捡回”自己的篆刻技艺，学着在紫砂壶上雕刻。见到楚某那天，他就在一把小小的紫砂壶上刻《心经》，百来字的内容，楚某不疾不徐，专注、细致地逐字雕刻。

“参与紫砂壶制作项目的服刑人员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由服刑人员提出申请，监狱根据他们的基本情况、改造表现、既往经历等进行综合考量筛选确定，另一部分则根据矫治项目需求，安排特定矫治对象进入培训班。”宝山监狱紫砂壶制作项目负责民警李永俊介绍，参与项目的服刑人员大都具有刑期长、急躁、暴力、有一定改造难度等特点，通过紫砂壶制作培训一方面磨炼他们的心性，所谓慢工出细活，但凡有一点浮躁、急于求成，都做不好作品。另一方面紫砂壶制作历史悠久，是一门优秀民间艺术，学习制作的过程中也会接触诸多中国传统文化知识，从中感悟为人处世之道。

“自己用心感悟出的道理比别人一遍遍说要有用的多，这也是宝山监狱通过紫砂壶制作项目想要达到的文化育人，教育矫治效果。”李永俊表示。

“这点偏越往后越明显……”

从泥料拍打，到壶身、壶盖、壶嘴、把手的制作，再到部件装配、打磨成器……除了烧制之外，每个参与项目的服刑人员都要学习紫砂壶制作的全过程。2015年，开设紫砂壶制作项目时，宝山监狱就与江苏一家紫砂艺术有限公司签订合作协议，由该公司根据教学培训的需要，选派有中级以上技术资质的工艺师到监狱给项目成员上课。主要培训的器型包括莲子壶、仿古壶、西施壶、石瓢壶等。

“老师要求很高的，尤其是一开始打泥片、泥条的时候，对厚薄均匀度、制作速度等都有要求。”胡某回忆起8年前初次接触紫砂壶制作时的情形有感而发，“泥的厚度均匀是做壶的基础，而紫砂泥容易干，制作太慢的话就会出现裂缝。制作一把紫砂壶有十几个步骤，光是学最初的打泥条、泥片，我就用了一个多月才通过考试，没有耐心做不好这些事。”

胡某也是2015年就参与紫砂壶制作项目的服刑人员，当时他才入监服刑没多久，还处在身份适应阶段。因为受贿受到刑罚的他经常在午夜梦回时懊丧自己没有守住底线，就算白天也偶尔会胡思乱想。

紫砂壶制作起初对胡某来说，更像是在无措时期的一种逃避方式。“开始学紫砂壶制作后，其他事想的就少了，制作过程需要全神贯注，一旦开小差就容易犯错，而这错是无法弥补的。”胡某在犯了几次错后，突然顿悟，做紫砂壶时犯的错就和他的经历一样，一开始只是偏一点点，他觉得无伤大雅，于是选择忽视，可是越往后，这点“偏”就越明显，直到最后彻底歪了，一把壶也就废了……

胡某开始真正学着静下心做紫砂壶，除了老师在课上讲授的内容，他还自己主动在监狱设立的图书馆寻找相关书籍自学。

胡某和所有参与紫砂壶制作的服刑人员一样，都是毫无基础，从“0”开始的。打、围、上、蓖、复……从第一次通过老师的考试到做出第一把莲子壶，再到作品获得江苏省紫砂壶制作比赛金奖，胡某说自己经历的是“从练手到练心”的过程。

“壶有规矩，人生也是”

莲子壶、西施壶、仿古壶、容天壶……在宝山监狱艺术矫治中心陈列着多把服刑人员制作的紫砂壶。因为负责紫砂壶制作项目而对其中学问略有研究的李永俊介绍，紫砂壶素有“方非一式，圆不一相”的赞誉，如何评价这些造型，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种壶形的“美”多凭个人感觉和喜好。

比如，胡某的获奖作品就是一把“容天”，取自“肚大能容天下事”之意。据介绍，此壶型因圆融、大气、朴拙的独特气韵和实用性，被紫砂爱好者所喜爱。容天壶看似线条简单，但要体现此壶的气韵，需要做壶之人用心体会。

一项文化或是技艺能传承百年总有其为人喜爱的理由，或是本身是美的，或是能让人变得更好。“紫砂壶中的容天壶形，给人的感觉就是稳重大度，也体现着为人处世中的豁达之意，说简单些就是提醒我们器量要大。”胡某的这番直白解说有他在服刑中的感悟，也有他吸取教训后期盼重新开始之意。

虽说紫砂壶的美因人而异，但制作紫砂壶的“工”仍是决定其是否能成器的重要因素。根据不同的壶形要求，须方则方，须圆则圆，线须直则直，须曲则曲，壶嘴与壶把要在一条直线上，壶口与壶盖要严丝合缝，绝对不能模棱两可。

“壶有规矩，人生也是。”楚某由衷地感慨，“现在很多事都说创新，这是没错的，但在此基础上必须要守住很多东西，比如底线、比如规矩。”

“教育改造的本质职能就是将服刑人员改造成守法公民，为维护社会安全稳定做出贡献。”宝山监狱教育科科长马骐介绍，多年来，宝山监狱坚持运用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教育改造服刑人员，在长期实践基础上形成了“民族文化、民间艺术、民俗活动”的特色监区文化，其中紫砂壶制作项目具有一定代表性。目前，参与紫砂壶项目制作的服刑人员无一严重违纪，经对参加艺术矫正项目的刑满释放服刑人员进行回访，至今无一例重新违法犯罪。

“紫砂壶的美除了形美，还在于它有很强的实用性，如果失去了‘用’的意义，那么它的‘美’是打折扣的。同样，紫砂壶制作项目也注重相应功能的发挥。”马骐表示，宝山监狱计划在教育培训方面加强和社会机构的合作交流，建立选拔、考核等培训机制。同时，加强个案跟踪指导，进一步探索产学一体化推进道路，进一步凸显监狱本质职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