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片摄于四川竹叶青茶园,峨眉山上春光四溢。摄影/吴学文
-风物君语-
一春之计
在于春茶
茶叶,是春天写给大地的情诗。
▲ 信阳毛尖,产于“不南不北”的河南信阳。摄影/胡新亮
清人的《西河诗话》里说,京城快到清明节,马车押送茶纲入京,用小锡瓶贮茶叶数两,外面贴着大红印签:“马上春茶”。北京素来是“春脖子短”,这时候王侯公卿还穿着皮衣御寒,喝上一杯直叹:
“江南春色至矣!”
其实春色又何止江南独有?从海南五指山下,最早旧年冬至就能采摘的白沙绿茶;到黄海之滨,沐浴在北国风光中的日照绿茶。春色随着纬度层层递进,春茶也向更北处点染江山,其中尤以北纬30度所产的春茶为最佳。
▲ 中国八大春茶分布图。 制图/monk
在这条“黄金产茶带”上,浙江的西湖龙井、江苏的洞庭碧螺春、安徽的六安瓜片携手开启江南春色;不远处,福建的福鼎白茶饱吸春光开始散发清香;往西去,河南的信阳毛尖在中原大地上一枝独秀,四川峨眉山上的竹叶青茶早已苍翠欲滴……
同一时间,湖南的安化黑茶、云南的普洱等发酵茶也进入了春季采茶期。
▲ 安化黑茶茶园,位于湖南益阳安化县。摄影/彭凯剑
雀舌、仙毫、毛尖、瓜片、雪芽、紫笋、银针……茶名往往如诗题,浓缩着春天的生机和诗意。面对春茶,古人总是以诗以歌相酬——
是白居易在长安城里收到的蜀中新茶:
“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
《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
▲ 四川竹叶青茶园。摄影/吴学文
是卢仝饮罢腋下生风、羽化登仙的江南阳羡茶:
“四碗发清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
▲ 洞庭碧螺春,生长在太湖东山之上。摄影/陈健
是让苏东坡满面春光、笑逐颜开的福建壑源茶:
“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
《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茶》
▲ 福鼎白茶,暮色里的茶山。摄影/陈健
古今多少春色?尽付一盏春茶。
中国是茶之故乡,中国西南,则是茶叶“故乡中的故乡”。
最古老的野生茶树产于云贵,并向周围地区扩散,1980年出土、距今100万年的茶籽化石,就出土于贵州晴隆、普安二县的交界处。
▲ 贵州都匀螺蛳壳山,至今贵州的茶叶种植面积依然是全国第一。摄影/卢文
此后茶叶向西南各地传播。战国时期,秦人取蜀;汉唐盛世,蜀道通达,由此茶叶逐步流行于世,中国最早的“茶产业链”,即诞生在与云贵接壤的
四川
唐茶以蜀茶为重。从地理位置上看,四川确实是唐代最理想的茶叶产地——它一方面靠近云贵,有野生茶树的生长基础;又直通都城长安,是整个王朝的粮仓;更是湿润多雾,利于茶叶诞生风味物质,春茶上市时间犹早于江浙闽粤。
▲ 四川雅安蒙顶山。摄影/胡文凯,图/图虫·创意
“烹茶尽具”、“武阳买茶”,全世界最早关于饮茶、买茶、种茶的文字记录就出现在四川,来自2000多年前西汉大辞赋家王褒的《僮约》;而传说西汉时的道士吴理真,曾在蒙顶山种下了一棵茶树,成为了传说中最早的“种茶人”。
四川之茶,首推蒙顶,白居易把蒙山称作“茶中故旧”,是中国茶文化之渊薮。蒙顶茶中有绿茶蒙顶甘露、黄茶蒙顶黄芽,另有一味唐代的剑南贡茶——蒙顶石花,竟然传续千古,隐隐影响了今天依旧风靡全球的竹叶青茶。
▲ 四川竹叶青茶园,摄于四川峨眉山。摄影/吴学文
如果说蒙山茶是“旧友”,那么峨眉山所产的竹叶青茶则是“新知”。作为扁型炒青绿茶,竹叶青的加工工艺接近蜀地传统的“石花”工艺,一泡如绿竹舒展、眉清目秀,入口茶汤鲜爽如天降甘霖。
▲ 刚采摘的竹叶青茶,一片片形如竹叶,色如翠竹。摄影/吴学文
2021年,竹叶青入选“全球十大高端名茶”。在一众袋泡茶、拼配茶、研磨茶中,作为唯一以绿茶为主要品类脱颖而出的中国名茶,竹叶青仿佛是工业丛林中一枝独秀的“传统艺术品”,常绿常青,生机盎然。
▲ 四川峨眉山竹叶青。摄影/吴学文
从蒙顶山到峨眉山,从蒙顶茶到竹叶青,两座名山一北一南,仿佛续接着蜀地飘香两千年的茶韵。
江南,烟雨,茶叶,如果中间再添入“文人”二字,就勾勒出了一条完美的图景——仿佛茶叶这种清雅之物,天然就是为了江南而生的。
▲ 杭州的翁家山茶场。摄影/龚跃贤
从隋唐到明清,天下文人都爱江南,天下茶人都偏爱江南茶——
哪怕茶圣陆羽也有私心,独宠浙江湖州的顾渚紫笋,还特地“踩一捧一”地强调:“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牙者次”;古今最受推崇的“茶诗”——《七碗茶歌》(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也把宜兴的阳羡茶推向神坛,说“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 洞庭碧螺春,摄于江苏苏州太湖东山。摄影/仙花
江南茶如同诗画,茶意先于香味,光是身在茶园就情难自禁。大凡出名的江南茶,无一不是出生于山水锦绣之中,无一不是扬名在文人墨客之手。
苏州的洞庭碧螺春,生长的环境就极其苛刻——太湖中有两座小岛,西边的唤做西山(西洞庭山),东边的名作东山(东洞庭山),日久天长,东洞庭山与陆地相接,成为三面环水的半岛,而西洞庭山依然遗世独立,深居湖心。
▲ 苏州,乐品乐茶碧螺春。摄影/仙花
碧螺春,就生长在这太湖烟水迷濛的东、西二山之上,如同白银盘中一青螺。
碧螺春常有,但洞庭碧螺春少见,唯有湖中二山所产、寥寥无几的才能冠以“洞庭”之名,才饱吸了太湖烟水,出落得楚楚动人,散发着“吓煞人香”。从宋代范成大钟情的“水月茶”,到清人赞叹的“梅盛每称香雪海,茶尖争说碧螺春”,山水诗文塑造了碧螺春独有的魅力。
▲ 苏州洞庭碧螺春的加工过程。摄影/仙花
太湖如此,西湖更负盛名。明清以来,西湖龙井就是文人、士大夫们竭力追求的名茶,晚明的张岱、清代的袁枚,两大才子亦是两大老饕都对其赞不绝口。
▲ 西湖龙井茶产区,摄于浙江杭州翁家山。摄影/仙花
而世间自称“贡茶”的名茶如过江之鲫,唯有西湖龙井引得帝王亲自下场“背书”——乾隆下江南,专程赴狮峰山下胡公庙品饮,传说将庙前十八棵茶树封为“御茶”,今天的西湖龙井有“狮”“龙”“云”“虎”“梅”五大核心产区。
▲ 西湖龙井,一盏饮尽江南春色。摄影/仙花
而在狮峰山一带,还有翁家山、杨梅岭、满觉陇、白鹤峰等产地,如群星拱卫西子湖,湖光山色茶香,一杯饮尽江南春。
▲ 杭州,西湖牌西湖龙井。摄影/仙花
茶叶的可贵之处,在于它不仅是文人案头的清雅之物,更是经世济国的战略物资,由茶叶敲开的商路,勾连南北文化,通向天下四方。
▲ 安徽六安霍山竹海茶田。摄影/邱会宁
安徽南部的徽州,自古以来地少人多,当地人不得不出门经商,而除盐、木材、丝、布、粮食之外,茶叶也是商品之大宗。早在唐开元年间,安徽江淮地区的茶叶就开始大量运销山东、河北、陕西等地;到明万历十五年,卖茶数额已达700万斤左右。
▲ 六安瓜片茶园,摄于安徽六安市六安齐山。摄影/李晓峰
最先“出圈”的是六安齐山的六安茶,早在明末就被定品为“文士茶”之一。茶叶流通大江南北,描述北方生活的《金瓶梅》里,活动在山东东平府清河县的风流阔少西门大官人,也偏爱六安茶——
“西门庆坐在床上,春梅拿着净瓯儿,妇人从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心欣喜。”
▲ 安徽,徽六六安瓜片。摄影/李晓峰
不南不北的河南信阳,在茶圣陆羽的茶区划分中属于淮南的光州,而且是淮南茶区中的魁首。大名鼎鼎的信阳毛尖就产出于此,以俗称“五云两潭一寨”(车云山、集云山、云雾山、天云山、连云山、黑龙潭、白龙潭、何家寨)的毛尖最为“拔尖”。
▲ 信阳毛尖茶园,摄于河南信阳白龙潭文新茶村。摄影/胡新亮
“待客奉毛尖,礼以茶为先”,即便在今天的信阳,信阳毛尖也是当地人骄傲——如果春天去信阳人家做客,放心,最好的新茶一定在你的杯中。
▲ 河南,文新信阳毛尖。摄影/胡新亮
比起娇嫩的绿茶,发酵程度更高、适合制成茶砖的黑茶和普洱茶,更适合作为“硬通货”运输流通,自古就走向边塞,散布天下。
湖南的安化黑茶,带有发酵后淡淡的甜酒糟的香气。老家湖南安化的名臣陶澍,在消寒诗社时曾称之“茶品喜轻新,安茶独严冷”,和走轻盈路线的绿茶不同,安化黑茶大开大合、沉郁刚猛,别有一番气吞山河的风味
▲ 安化黑茶茶园,摄于湖南安化白沙溪茶厂。摄影/彭凯剑
明末清初,有赖于晋商和安化茶人的强强联合,共同开辟了一条南以安化为起点,北至中俄边界恰克图的“万里茶路”。安化黑茶曾一路销往蒙古,甚至翻越国界,在俄国大受欢迎。
▲ 湖南,白沙溪安化黑茶。摄影/彭凯剑
相比于蜀地、江南的茶,云南普洱成名稍晚,曾属于当地少数民族的“私藏佳品”。在勐海布朗山的云海深处,古茶树是布朗族人的信仰,他们时常自称为“茶神的儿女”,在响彻群山的民谣中歌颂种茶的先祖“叭岩冷”。
▲ 云南,吉普号普洱茶,摄于云南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海县布朗山。摄影/大伟
而被世人发现之后,普洱茶随即风靡天下,晚清诗人丘逢甲向驻守云南的朋友讨要普洱茶,称它来自“滇南古佛国,草木有佛气”,喝完之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无需著书立说,“不如不立文字亦一乐,千秋自抚无弦琴”。
▲ 云南普洱茶,通常会制成茶饼储存流通。摄影/大伟
中国的茶,有文人之茶,商人之茶,更有茶人之茶。
文人之茶,风雅清逸;商人之茶,经世济国;茶人之茶,返璞归真,直指一片茶叶的原味。真正执着于茶叶本身滋味,把饮茶作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且人人皆爱喝茶的省份,当属茶叶大省:
福建
▲ 武夷山茶园采摘图景。图/视觉中国
福建人是真爱喝茶,有个段子说:如果在机场看见有人候机时随身带茶具泡茶喝,那很大概率是个福建人。而且福建人喝茶极具包容性——红茶、白茶、绿茶、青茶、花茶都有市场,饮茶之风蔚为大观。
福建,作为“搞乌龙”的原产地,乌龙茶“闽南闽北两开花”——闽北以武夷山的大红袍最知名,其岩骨花香被乾隆帝大赞“气味清和兼骨鲠”;闽南则以安溪铁观音为魁首,浓郁甘鲜,轻盈爽口,还有一层独特的“观音韵”。
▲ 安溪铁观音。摄影/鲸尾视觉JWESTUDIO,图/图虫·创意
闽北的红茶正山小种被认为是世界红茶的始祖,飘香英伦,连19世纪初的英国诗人拜伦都为之折服:
Ifeel my heart become so sympathetic,
我觉得我的心儿变得那么富于同情,
ThatI must have recourse to black Bohea:
我一定要去求助于武夷红茶:
Tispity wine should be so deleterious,
真可惜,酒却是那么的有害,
Fortea and coffee leave us much more serious
因为茶和咖啡使我们更为严肃。
—— George Gordon Byron .“Don Juan”
——【英】乔治·戈登·拜伦《唐璜》
而在洋洋洒洒说不尽的福建茶中,最贴近春意的,当属宁德的福鼎白茶。陆羽《茶经》中有载:“永嘉县东三百里有白茶山”。据陈椽、张天福等茶业专家考证,白茶山,就是今天福鼎境内的太姥山。
▲ 福鼎白茶茶山,摄于福建福鼎管阳镇河山。摄影/陈健
白茶,是最接近自然风味的茶叶——不用发酵,甚至不经杀青或揉捻,只以日光萎凋,饱吸春光就能完成加工。甚至按照古人的讲究,连手都别接触茶叶,生怕“损其香色也”,泡好的白毫在杯中舒展,条条银针直立,汤色鲜明。
▲ 福建,品品香福鼎白茶。摄影/陈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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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稿专家
西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 肖坤冰
文丨九月
图片编辑 | 王家乐
地图 | mo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