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天津文学》2022年第10期)
每年季秋之后,三峡库区蓄水,宽阔的江面碧波荡漾,天空湛蓝,构成水天一色的景致,又与两岸青山相融,美不胜收。我时常站在滨江路上,久久凝望着那一湖碧蓝的江水……
曾经,江边随处可见的鹅卵石,摆在万县码头夜市的小摊点售卖。鹅卵石红、白、黄、绿、青……五光十色,每个用小盒盒儿包装,透明塑料盖罩着可见,带天然纹路,像云、像水、像船,或各种人物、动物等。当然,图案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力。顾客大都是从夜宿江轮上下来闲逛的外地人,摊主耐心地教他们辨认。带纹路的鹅卵石两三元一块,高的卖到七八元,有点贵。小摊上,最普遍的是纯色无花纹鹅卵石,要大一些,手工寥寥几笔,在上面勾画出一个古代读书人,或兰草、或渔翁,或帆船等,写上“勤”“思”“顺”“拼搏”之类的文字。价格相对便宜得多,一只几角至两三元不等,画得特别好的,大的,可卖到五元。不管哪种,卖出去最多的是中低价位的。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事。
川江碛坝的鹅卵石 汪昌隆 摄
这些鹅卵石被赋予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三峡石。小小的三峡石,当年是万县市一项重要的旅游产品,不少家庭靠它“吃饭”。
虽然江边随处可见,但我从没去捡过三峡石。狠下心,花两块七角钱,买了一块送给初恋女友阿艺。这价格比我回云阳的船票还贵几角钱。三峡石上的纹路像船,推主帮我们选的,说象征“一船风顺”。也不知阿艺的三峡石还在不?
上海《萌芽》杂志原小说编辑林青,曾在《新民晚报》发文回忆,1991年出差到万县,三峡诗人柏铭久陪他逛夜市,选购了一块别致的三峡石送给他。几十年来,逢冬末初春,他都把三峡石放在水仙盆里,伴随水仙球茎抽叶开花。
1992年初秋,我第一次游大宁河小三峡,船靠大昌古镇码头,一下子拥上来十多个小孩,多是女孩子,手端一只大碗,或捧起小盆,里面用清水透着五彩的小卵石,嘴里不停地叫唤:“叔叔、孃孃,买颗三峡石吧!”“哥哥、姐姐,这三峡石好看哩,买一颗嘛!”大宁河到处是卵石滩,这些小卵石直接从河边挑拣,现炒现卖给游客。虽然比万县码头夜市那些色彩更艳,但没经过包装和修饰,太原始简朴了,基本没人买。那个时期,穷怕了的老百姓还没有原生态这个概念。这些小孩也不缠着游客兜售。
水中的三卵石 汪昌隆 摄
逛完古镇,我们回船的时候,一个短发圆脸的小女孩,一手端碗,一手拿着一颗三峡石,递给我前面的女士袁萍,说:“大姐姐,送给你!”袁萍原是文工团的演员,转行到我们单位的。她没接,也没停步,只放慢了步伐,有点奇怪地问:“为什么要送给我啊?”
小女孩毫不掩饰:“你长得最乖!”袁萍脸上乐开了花,停下来,接过小卵石。旁边其他小孩见状,也争着送给袁萍三峡石,说:“欢迎再来小三峡!”我走在她后面,也得到一个小男孩送的一颗:“帮我们宣传,让更多的人来玩!”同行的人好奇地围了过来,也都先后得到一两颗相赠的小卵石。我们被小孩们的纯朴所感动,有人说了一句:“袁萍,送一首歌给他们嘛!”
于是,古镇小河边,飘送着清脆美妙的歌声:
……
小背篓 晃悠悠
笑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
……
小孩子们听呆了,一动不动地在石堤上站成一排,目送我们上船。小船随歌声慢慢离岸,他们又突然想起来,纷纷挥舞着小手。
我身边有很多收藏三峡石的朋友,三峡工程蓄水前至第二期蓄水始,他们跑遍库区河滩、碛坝,寻找中意的石头,用编织袋背、用小车拉,最多的搬回家几十吨,专门租房子装。石面的斑斓纹饰似一幅幅印象派绘画作品,赭色古怪符号恰像远古岩画……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朋友说是“结构石”,像极了一个刚出炉的“汉堡包”。大自然也调皮,竟然造了两节“狗屎”,我不愿摸不说,甚至还有点厌恶。
朋友像当年夜市小摊主一样,不厌其烦地拿出一个个宝贝,给我讲解,这像什么、那像什么……都一一取了名字,并搁置在仿红木的底座上,很是满意的样子。突然,我没有了兴致。一块块活灵活现的三峡石,被他用几个字就版筑在“格子”里,而这“格子”未必又适合它们。俗气的仿红木底座更是“如鲠在喉”。
除了鹅卵石,三峡岸边的岩石也称三峡石。它们千姿百态,有的像瀑布、像书卷,有的像龟、像鹰,像武士的铠甲,像成熟的庄稼地、像躺着沐浴阳光的丰腴女人……1961年,著名教育家叶圣陶乘民众轮过三峡时,在日记中描写道:“山根之石,形态种种,殊可观玩。或如枯木之纹理,或如叠卷帙,或如列镞,或如和豆之蒸糕,可谓难以描状。”真是给人惊艳之美。如今,它们随三峡工程蓄水,沉没于江中。
2017年,重庆一家出版社为这些岩石出版纪念画册《永远的三峡》,邀我配文,我愉快接受。岩石一束一束在夕阳下飘卷,而每一束又似层层轻纱,我配文“金幔飘舞,旋律流动”;凸凸凹凹并圆润光滑的岩石,一堆堆散漫地摊在江边沐浴阳光,配文“丰腴之美,坦坦荡荡”……
我最喜欢的是一幅“纤夫石”图片,一块有棱有角不规则的石灰岩石,被纤藤长年摩擦,中间留下三道深深的痕槽,配文适合写实:“岸边岩石纤痕有多深,桡胡子肩上老茧便有多厚。”
除这种纤痕石外,三峡纤夫石还包含“纤桩”“牛鼻石”“籇眼石”。
桡胡子用力拉纤,纤藤绷得又紧又直。但河道有湾,人可走弯路,纤藤走不了。在湾点立一截圆石柱,纤藤担在柱身,作为折点,纤藤就走了弯路。桡胡子称这为纤桩。久而久之,桩身满是深深浅浅的槽痕。
三峡里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纤桩。川江水流湍急,桡胡子拉纤时,遇到紧急情况或体力不支时,便把纤藤拴在纤桩上,可稳住船只。瞿塘峡东出口下约十二公里处,地名三缆子,这里滩水甚急,上水船拉纤至此,桡胡子想歇口气,但岸上无法拴系纤藤。有一年,当地一乡绅在这里立了三个石桩系缆,便有了这个地名。1881年,归州乡绅李询,在西陵峡泄滩上面的拉纤坝,用花岗石树起两排柱子,把纤藤在柱上拴牢固,另一头放于滩下木船,船上设木绞盘,推动绞盘上滩。这种办法省力,称行缆。木船下水过滩时似飞,也把纤藤拴在柱上,慢慢吊放下去。这方法叫放吊。
不适合立纤桩的地方,桡胡子就在岩石上凿打一个孔洞,也可拴上纤藤“行缆”“放吊”“歇口气”。船工喊石孔洞“牛鼻子”,如牵牛,形象。
明朝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在《广志绎》卷五中有一段文字,意思是(译成白话):“川江船工点籇竿的技术比百步穿杨都厉害。船顺流而下,速如飞,眼看就要撞上岩石,只见他用籇竿一点,船就迅速避开了。如果稍有闪失,顷刻间撞得粉碎。全船一百多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他一人身上。”文字中的“点籇竿”和“用籇竿一点”,是指用力将籇竿戳向江中或岸边的岩石,把船撑开,才不至于撞上去。籇竿前端箍有铁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岩石上被戳出密密麻麻的孔眼。这就是纤夫石中的籇眼石了。
有人比喻纤夫石是三峡的魂。我补充一句:鹅卵石则是川江的小精灵。
三峡工程快蓄水了,我时常在岸上徜徉、盘桓,也彷徨。看见有人把岸边的纤夫石一个个弄走,动了心,也想收藏一块。他们告诉我:“八百元一个,纤痕少的三到五百。”
看着一个个好像桡胡子身躯的圆石柱,那道道凸凹的槽痕又似根根肋骨,让我花钱买下,心里不是滋味,只好放弃。但一直有点遗憾。
初春,我来到三峡库区国家级生态镇武陵,他们拟建“三峡奇石馆”。同行的三峡赏石协会原会长何佳女士,感觉预备场馆比较小,放置不下他们那些“宝贝”。我建议道:场馆再大,也不要把三峡石都束缚在一个固定的空间,让其“活”起来。这里有一个因三峡库区蓄水形成的巨大天然江湾,是端午龙舟赛训基地,江湾东面的消落带为一大片青草缓坡,如铺就的绿茵场,而且水与岸交叉错落有致,把三峡纤夫石和一种川江奇特的礁巴石点缀其间,自然与人文结合,岂不是最好?
其实我有点“私心”,这样可以常去看看纤夫石,化解我心里的那点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