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方鸣
那一日,我本惦记着要去卧佛寺拜观音还愿,却又想着先去龙宝轩喝一口香茶,赏几方美石。
茶过三盏,龙宝轩主人从藏柜里请出一尊世家珍藏的观音雕像——珠冠锦袍,璎珞飘披;半跏趺坐,双手置膝;玉面生喜,救苦寻声;一方湛境,自观自在。
这是一尊寿山黄杜陵石的观音。杜陵石开釆自明末清初,是寿山石中的山坑之王。黄杜陵被称作最接近田黄石的寿山石种,晶莹凝结,温润细腻,甚至民间早有一种说法:杜陵黄,赛田黄。
寿山黄杜陵石的观音
黄杜陵的观音确实难得一见,我正好有幸沐手敬拜。我口中念念有词,感恩观音万称万应,忽见观音的后襟,镌有一个“鉴”字,便不禁在心中暗自惊叹:妙巷鉴!
梦中往寻,这居然是“妙巷鉴”雕制的妙相观音啊!
寿山黄杜陵石的观音 背面
观音是西方极乐世界的菩萨,俗名妙善——妙,成妙功德;善,万善骈臻。大慈妙善,大悲观音,一身如云水,悠悠任去来,红莲瓶中甘露洒,秋月杨枝不计春。
妙巷是福州城区一条东西向的老街巷,位于现今八一七北路和省府路交叉口的东侧,长约四百多米,巷口有一家很有名的七星鱼丸店。古时巷子里因有两座寺庙,故名庙巷,后寺庙圮废,后人取其谐音,改称妙巷。
妙巷之妙亦如妙善之妙,旧日里也是一处不惹凡尘的仙妙之地,祥光笼罩,瑞气遮迎,梵音悠悠,寂寥宇宙。在妙巷早年的寺庙里,想必便供有观音的莲花座台,瑞霭散缤纷,洒仁爱之无声。
妙巷
清乾隆年间,妙巷曾客居一个静净仁者,籍贯及生卒年月均无考,名字只一个“鉴”字,人称妙巷鉴。不仅他的名字清奇,而且,妙巷鉴还是一个名扬海内的寿山石雕大家,擅雕佛教造像,他的技艺令人称绝。
因其静净,因其艺绝,又因妙巷鉴的名字里的那个“妙”字,恰合了杜甫的两句古诗:
静者心多妙,先生艺绝伦。
这两句杜诗取自杜甫的一首三十韵长诗,长诗的最后两句广为人知:
穷秋正摇落,回首望松筠。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回首望松筠,我却只是心心念念那个深巷里的幽人。
也许,那个幽人是一个落寞的巷士,“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左思句)。
也许,那个幽人是一个高逸的名士,“曲巷幽人宅,高门大士家”(李白句)。
我查阅过许多史志,只为追寻妙巷的旧日时光,想知道当年的妙巷究竟是一番什么模样,会不会如是刘禹锡诗中的乌衣巷呢: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抑或又若似陆游笔下的深巷?
翠筠敲竹,陆游曾写过深巷的春雨和杏花: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风梧烟筱,陆游还写过深巷的秋月和梧桐:
砧杵敲残深巷月,井梧摇落故园秋。
在我的想象中,妙巷是一条幽深的小巷,诗家以为化境,禅家以为悟境,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妙巷又似是一条静静的江流让我的心舟驶过,月白风轻,未起涟漪,水面只飘来白居易的《船夜援琴》:
鸟栖鱼不动,月照夜江深。
身外都无事,舟中只有琴。……
琴音渐歇,便只是萧然静客心。据《庄子·内篇·德充符》,孔子讲过:“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人不能在流水之上鉴影,却要知止而见一池静水。妙巷的庭院深深,静水如鉴,日夜照见水中月、镜中花,映现那个幽人的孤影,静向月中行。
战国初期的曾参在《大学》里也说:“知止而后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静水无澜,妙巷鉴便是这样一个知止的静者,宝铎清吟,生平雅容。而且,不仅我能知他,李白早已说过:“天清江月白,心静海鸥知”。
然而,浮华尘世,毕竟难遇静心的鉴者,又何处可寻静雅的鉴心!唐代宰相诗人路洵美为何徒自伤悲?原来,他不遇鉴者,便只是自艾自怨:“难逢知鉴者,空悦此时情”。可我偏偏犹见唐代歌妓诗人薛涛卧横玉箫,又独享清鉴,她走进南天春雨,便纤手写出清妙的美诗: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
春来街砌,春雨如丝,春葩杨柳,映漾荷池。我似乎也能观到“那鉴雪霜姿”,甚至能望见妙巷里,灯火昏昏的窗檐下,那鉴还在精细地雕制着妙相观音,芳卉含露,花雨接空,道心普渡,净水封尘。
琐窗朱户,香散翠帘,一片砧敲千里白,玉箫吹彻黄昏月。(责任编辑: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