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驹(上海)
一座江南常见的单孔拱桥横跨在河面上,比一般拱桥显得更为高大雄伟。奇怪的是它有三个名字:正面阳文镌刻的桥名是“聚星桥”,背面阴文刻出的是“聚金桥”,而在四周人们口头上说的却是“玉蟹桥”。原来这河道是南方士子赴京城会考的必经之路,青年才俊众多,讨个吉利口彩,称之为“聚星桥”,聚各方文曲之星也。嗣后,考取举人进士的,成了各地县令、知府。几年后,衣锦荣归,官船过桥,满船财富,招人喜欢,于是,有人称之“聚金桥”。至于,何时何人将两个桥名刻于桥的两面,就不得而知了。
聚星桥也好,聚金桥也罢,叫得都不甚响亮。口头上,当地人都喜欢叫它为“玉蟹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听在下慢慢道来。
若干年前,一高姓秀才过桥赴考,当晚做了一个梦,两只玉蟹爬进了他的衣衫。梦醒后,再三推敲,不知凶吉。玉,应是宝贝,传国玉玺,佩挂玉佩,俱是美玉,玉的装饰挂件,也都温润晶莹,理应主吉;然而,蟹又称“横跑将军”,不管礼制法度,就不那么美妙了。高秀才惴惴不安了半个月,不敢求人解梦。及至发榜,高中进士,大喜若狂。心想玉蟹当然主吉。只是吏部佺叙,定为后备,何处县令出缺,方可递补。高秀才毕竟聪明,官场规则,略有耳闻。立即修书回乡,一则报喜,二则嘱咐速卖出良田十亩,银两悉数送来,高秀才以此银两,备下一份厚礼,拜会主考官老师时,自然风光不少,立时成为得意门生。该打点处,自有恩师指教,一一尽了礼教。不久,就外派任洪江县令,即日上任。高秀才一心为了公务,仅带了贴身书僮赴任,未回家乡,亦未携带新婚才半年的妻室同行。
这洪江县是个热闹处所,地处南北水道关隘,来往盐商必经之地,樯帆如林。城内富裕人家众多,青瓦粉墙,参差十万人家,茶肆酒坊,青楼赌窟,丝竹歌场,庙宇佛塔,一派繁华金粉,端的是羁人驻足乐金铄银场所。高县令上任后,拜会宴请,迎奉送别不绝,加上祝寿于归,弄璋弄瓦之喜,未曾间断,活得有滋有味,如鱼得水。日日觥筹交错,夜夜脂粉销魂,然而,他也从未忘记一句古训:“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果然黄白之物,水样流出,却又似潮水般涌进。过不了多久,高县令已脱去旧貌换上新颜,县衙一片光鲜,美童艳婢,不离左右,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虽说和妻子天各一方,那位居住乡间,该称为夫人的女子,时间一长,高县令之事多少有点耳闻。乡下总是闭塞,见识陋浅。妻子不免心急如焚。既担心官人身体如何,又虑膝下尚且空虚,于是假公婆灵柩不能厝于祠堂太久,必需入土为安这件大事,急赴洪江会夫。为路途安全起见,偕一族中老者相伴同行。一路风霜,一路焦虑,一男一女,一老一青,双双来到了洪江县衙门。
听说夫人来衙,高县令先是一惊,既而换上一副面孔,忙整装而出将一行迎入衙内。一面置酒接风,一面将老者安顿就绪。待一切都粗粗安排妥贴,夫妻二人才于房中坐下,丫环端上茶来,在灯下对起话来。
“夫人,这次舟船劳顿,所为何事?”
“老爷,公婆大人灵柩不能暂厝太久,终应安葬祖坟,入土为安。妾一女流之辈,如此大事,理应和老爷相商,再说乡间至亲族人,也甚思念,也应回去尽一些子姪之礼……”
高县令听到这里,有些不耐,打断了夫人之话,急急说:
“夫人所说甚是,其实,区区家事,家书一封,尽可说明。”
“老爷所言也对。只是妾身文墨不多,恐难达意。又,妾身与老爷久违,挂念之情,掸之不去。再者,我们膝下还未有一男半女,妾以为天伦之乐,人生之美事……”
话未说完,高县令又抢过话头,说道:
“好了,好了,夫人,且容我想想。我们夫妻商量家事,不必过于拘泥礼节,不妨像在家时那样随意交谈。”
“是。只是你一口一个夫人,我岂敢随意。平日听说衙门规矩森严,怕影响官人清名,更不敢造次了。”
高县令沉吟半日,又开口道:
“这样吧,我们再过半月,就起程返乡吧。我必须先修书一封给上峰,说明缘由,告假三月。有些公务也要略作交代。家事也要稍稍有些准备,备些礼品。此间不用之物,不如带回家乡。今日疲劳了,还是安寝吧,改日还可再议。”
官衙内住下,高夫人有些不习惯。起居饮食,一应都有僮仆伺候,高夫人闲得发慌。衙内事务她不能插手,又觉得怪诞不解。堂上及牢房不时传来喊冤之声,鞭打刑笞,呼号惨叫又不绝于耳,当然,这是朝廷之事,自己不便多问,况且又不明就里,难免说话不当。返乡准备工作,高县令亲自操办,不让妻子插手,高夫人更觉无聊之极。高县令已多日不理政事,但见他雇下一只大船,又置办不少箱笼,大小什物装箱入笼,上下忙碌异常。高县令白天忙了不说,夜间又亲自清点,书写帐单。妻子纳罕之余,不禁开口询问:
“老爷,来时一担,回去一船,到底装了些什么?为妻不明。”
“夫人,不必过虑。我这几年略有节余,想回去置点田产,重修祖屋、祖坟,整修祠堂,祭祀祖宗,也是光宗耀祖之意。祖宗保佑,再得几个麟儿,老来无忧了。”
“老爷,你在家攻读时,常言圣人之道,我们为官要秉承朝廷圣谕,遵循孔孟教导,上治国安邦,下抚慰黎民百姓。官僚,不会在俸禄之外,有太多节蓄吧?妾胆小怕事,这一切……”县令夫人小心翼翼说着话,心中忐忑不安。偶然看到装箱的金银珠宝珍品,吃惊不小,官人为官是否清正?犹豫再三,还是婉转说话,探个深浅。
“夫人在乡时间久了,外面事理一概不知,还是宽心吧。这些事理,我是知道的,也是力行的。我大堂上不是悬挂着‘清正廉明’匾额嘛,这正是黎民送的。话说回来,做官,还是为了一个‘钱’字,俗话说:‘有钿能使鬼推磨,无钱逼死英雄汉’,夫人在家时,不也说过谁家婚娶威风,妾奁十里,人人啧啧,道理一个样的。今天也让高家光鲜一下门楣吧。夜深了,我有些困顿,夫人有话,以后再谈不迟。”
高夫人被这一席高论噎住,低下头来。从高县令开口闭口一个“钱”字看来,加上平日所见路人冷冷的目光,撇嘴侧目,心中的不安愈发严重起来。一日,又听见外面一片喧哗声,虽不便出来,事后听说是公差为了收税事将一老妪的铁锅掀了,又抢走了床上的最后一条旧被子,老人一时气急,投河自尽。高夫人内心更为恐惧,渐渐打定主意,还乡后一定劝诫丈夫,为官之道要有一颗正直善良之心,最好还是辞官返田,耕读传家为好。
装船事宜一切就绪后,开船启行。初时风平浪静,艳阳高照,夫妻俩船头品茶赏景,倒也自在。只是话一涉及到船上货物,高县令就将话不是打断,就是叉开。夫人总觉得谈话深不下去,触不到核心上,于是就迂回起来,说说家乡农事,谈谈任途险恶,不如弃官回家耕读一生,心中无事,淡泊宁静,逍遥自在。话说到这个份上,夫人的意思全部亮出来了,高县令有时笑笑不语,有时启口说:
“妇人之见,不谈了吧。你若是留恋家乡祖屋,不如仍留乡间,家中上下也应有人照料。你如果清静无事,不妨烧香颂佛,祝我平安,尽了夫人一番美意。”
高夫人听罢,脸色雪白,顿时头晕目眩起来,再说下去,高县令要休息了。她喘着气,轻声说:
“我一时身子不爽,先回舱房休息了。”
船将到聚金桥,忽然狂风大作,巨浪连天,犹如高楼坍塌般向木船压来。木船激烈摇晃起来,一切东西翻滚乱转,船上人也站坐不稳,东倒西歪。船夫们虽经历多,此时也吓得白了脸,不知所措。船老大喃喃自语:“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突然一声巨响,说是八成新的木船,竟也断成两截,迅速下沉。除个别水性特好的船员,捡得了一条命外,余均葬身水府。
过后,当地民众打捞沉船,发现了不少金银财宝,都说高县令是一名贪官。赃款全抛,老天惩罚,死得活该。
匆匆几年过去,高县令这水鬼想讨替身,再入轮回。他想起玉蟹之事,就变成两只玉蟹,出来桥上嬉戏,引得不少人前来观看,胆大的青壮年想捉住这一对玉蟹,也好换点吃食,过几天消停日子。只是玉蟹活跃非凡,难以近身,目光稍一偏离,就不见踪影。玉蟹经常在石桥上爬行,惊险非常,难以捕捉。一位年轻目光锐利者,忽对着大家说:
“看啊,我看见蟹壳上的纹路,活像那个贪官的嘴脸。怕是贪官变的,要讨替身,重新轮回。玉蟹是诱我们做替死鬼,大家千万不要上当。不要去理会贪官的事,让老天去管吧。”
这事传开了,玉蟹桥的名也传开了,四方民众有慕名来看玉蟹的,只是再没有一个人想捉玉蟹。
河边一个渔民有天做了一个梦,土地公公和河神有一番讲话,一字不漏全部给他听到了,立时传开。
“这高县官太贪,心太黑了。上天罚他变成河蟹,让老百姓捉、卖、咬、吃,子子孙孙如此,永世不得翻身。”
这以后,果然玉蟹不见了,河边的螃蟹特多,个大味鲜,给了老百姓口福,老百姓捉蟹卖蟹,艰苦生活有了点转机,河蟹子子孙孙都在为贪官还债赔礼。
吃蟹美事,盛行至今,誉满寰宇,是否与此故事有关,未经考证,说不清楚。众人智慧多,让大家边吃边议论吧,是非出在众人嘴里。